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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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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 奶

2019/07/31 作者:陇县 张春艳  点击数:

     奶奶是个小脚女人,走路却很好看,脚步小而急,悄无声息,像是在水上漂着一样。稀疏的花白头发在后脑勺上绾成小小的髻,黑大襟上衣,黑裤子,我印象里她很老了,母亲告诉我,奶奶殁时还不到六十岁。
     我有记忆时奶奶已不下地劳动了,但还做着一大家人的饭食,生产队分的粮食不够吃,大多时候吃的是红红的高粱面,松散的玉米面,麦面是很少的,只留给八十岁高龄的祖爷爷吃,每顿只做一小碗,面擀得薄薄的,切得又细又匀,奶奶亲自端给祖爷爷,伺候着祖爷爷吃完才去洗碗。我们只能舔舔嘴唇,使劲地往下咽口水。奶奶即使再爱我们,也不会把雪白的馒头和光滑的白面给我们吃。除非是生病了,奶奶才会把一小碗白面和一小碗高梁面分别揉成团,各自擀开,然后叠在一起,再擀一会儿,这样面就是一层白的一层红的,然后再切成细细的面条,还给起了个高大上的名字叫“金裹银面”。奶奶乘热捞上一小碗,再捏上一小撮葱花,我口水早流得不行了,狼吞虎咽地吃上一顿,夜里都会笑醒。
      那样困难的年代,有奶奶在我们的生活也不乏仪式感。每到除夕晚上,天没黑奶奶就开始准备晚上的吃食了。我领着妹妹出去玩,等我们回家一大盘香气四溢的陇州凉盘已经做好了,奶奶刀功极好,红萝卜切的很薄,很均匀,配上翠绿的菠菜,关键是还有几块切的极薄的猪头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咱赶紧吃菜吧!”我早就跃跃欲试了。
     “别急,敬了神再动筷子!”奶奶虔诚地给灶爷上了香,磕了头,闭着眼睛,嘴里还小声的念叨着什么。可能是在祈求子女健康,未来的生活越来越好吧!一大家子人围着  一盘凉菜,小孩子们争着抢着吃,大人们看着乐,说着闲话,等着新年的到来。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每到吃年夜饭时,父亲总会说“你奶奶一辈子没吃过一顿好饭,要是能活到现在多好。”别说父亲,我都会经常想起奶奶,想起奶奶的小脚和她盘在后脑勺上的发髻。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奶奶洗脚。奶奶可能是是后一代小脚女人了。奶奶的娘家成份不好,奶奶长得漂亮标致,但没人敢娶,最后几经周折,嫁给家里最穷的爷爷。
     夏天傍晚,奶奶端一盆热水,拿一个小板凳,座在庭院侧面的那株梧桐树下洗脚,我就蹲在旁边看,妹妹在树荫里玩。
     奶奶脱掉小小的前面尖尖的鞋子,开始解从脚腕到脚尖缠得结结实实的裹脚,其实也就是很长的五六厘米宽的黑色棉布,“奶奶,我帮你。”我凑上去帮奶奶解另一只脚的裹脚,一点也不臭。
     奶奶的脚已严重变形,脚面隆起很高,没有脚趾头,奶奶用一个没刃的小刀轻轻地刮去脚底厚厚的老茧,我才发现,她的脚趾头被硬生生地压在自己的脚掌里,奶奶捧起脚掌,轻轻地刮去死皮,“奶奶痛吗?”
     我伸手去摸奶奶的脚掌,奶奶拉住我的手。
     “别动,脚脏。”
     “奶奶,你的脚怎么这样小啊?”我滴溜着好奇的眼睛问。
     “都是旧社会害的,你们是赶上了好时候啊!”奶奶用布拭去脚上的水。
     纤弱、瘦小的奶奶一生养育了九个孩子,五个男孩,四个女孩。尽管是小脚,奶奶仍是手脚麻利的精干女人。在生产队时她给全队几十人做饭,担水、和面什么活得干,特别是擀得一手好面。
     杨槐花开的时节,叔叔们采来一串串乳白色的,半开的杨槐花,找来一个竹子编的大蒲篮,让我和奶奶一起把一串串的杨槐花从细细的叶柄上捋下来,乳白色的花苞一层层落在蒲篮里,甜甜的浓浓的花香便氤氲在空气里,我乘奶奶不注意赶紧捋一把填在嘴里,“小馋猫,慢慢吃,别噎着!”
     奶奶把杨槐花和玉米面搅和在一起,撒上盐,放在笼上一蒸,便成了香喷喷的麦饭。奶奶就给我和妹妹各盛一小碗,我们不停地往嘴里填,那可真是世间少有的美味。
     那时我们队里有个叫后岭的山庄,也叫“吊庄稼”,在离我们村很远的山里,那里地广人稀,每年播种时节集中在后岭的窑洞里吃住几天,把麦子种上后,人就都回来了。以后就按小麦的生长季去山里耕作。到了收麦时节,再集中几天时间割麦子,最后用架子车把麦子拉回村里,我们吃的麦子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后岭拉回来的。听到“后岭”这个词我能就联想到白细光滑的面条。
     每年从后岭往回拉麦子是我们整个村庄的节日。奶奶在这天都会炸油饼,那可是当时最为奢侈的食品,过年时节都舍不得吃。油是自家地里种的油菜籽新榨的,飘着油菜的清香。金黄的油饼让整个厨房香气四溢,也勾出了我的小馋虫。
     “奶奶,让我先吃一个吧!”我几乎哀求奶奶了。
     我试探着拿了一个小的,奶奶一把夺下,又放回盆里。
     “等你叔拉麦回来一块吃!”。
     “你去村口看你叔回来了没。”我嘴里嘟囔着,不情愿地去了。
     奶奶站在大路旁,朝着叔叔们回来的方向张望着。中午时分,陆续有人拉着麦子回来了,每个人都汗流夹背,满脸通红,脸上和衣服上尘土和汗水粘在一起,一片灰黑。但每个人的脸上都笑着,都充满着丰收的喜悦。家里人像迎接凯旋的英雄一样地迎接他们,女人们赶紧把麦子晾晒在场里,小孩子们端出早已准备好的热水和毛巾,还有大杯的凉开水。
     拉回麦子的人家已经开始享受他们的小幸福了。还没回来的,家人一遍又一遍地往村口跑着。那时小不懂得,其实后岭拉麦是很危险的,有一段路特别难走,有车子翻下山崖,车毁人亡。所以后岭的粮食是许多青壮年用生命换来的,家人的等待里有太多的不安与祈盼。 
     中午,奶奶开始心神不安,也不做针线活了,在院子里这转转那瞅瞅,不停地催促我去村口看。
     终于我看到了五叔、四叔、三叔他们,每人拉着满满的一架子车麦子回来了。我拔腿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吆喝着“奶奶,叔叔回来了!”
     奶奶的小脚急急地向我跑过来,“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快到咱门口了”奶奶的脸笑成了盛开的菊花,眼睛瞬间充满了亮光。
     奶奶在早已盛好的温水里又添了点热水,我抢着端到座在树荫里休息的叔叔们跟前。洗漱完毕之后,奶奶端出了油饼,一个一个分给大家。我到厨房喝水时却发现奶奶在啃一个又硬又黑的窝头,“奶奶,你也吃个油饼!”我夺下她手里的窝头,把油饼硬塞给她。
     我是孙子辈里的老大,奶奶很爱我。但和小我两岁的军军比起来,奶奶还是更爱他。每次吃饭,总是先盛给他,最后才给我;洗衣服时也是先洗他的,有好吃的总是给他留着。我对奶奶很有意见。“谁叫你跑得太快,成了丫头!”奶奶总是诙谐地笑着说。尽管奶奶有着重男轻女的老思想,我仍爱着奶奶,我就是奶奶的小拐杖,从不离奶奶左右。
在我六七岁时,我的姑姑,奶奶的第二个女儿意外去世了,家里人担心奶奶会承受不了打击,就瞒着奶奶。可最后奶奶还是知道了,爸爸叮嘱我要看好奶奶,那段时间奶奶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要去看你二姑。”奶奶的眼睛肿得像桃核一样,我搀扶着奶奶去姑姑的坟上,二姑的坟在塬上的麦地里,麦黄的时节,大太阳底下,奶奶瘫坐在坟头,泪流满面,“翠翠,你出来看看娘啊,翠翠,你给娘答应你一声!”她双手刨着坟头的土,一滴滴眼泪落在手背上,和成了泥,吓得我也跟着哭。“奶奶,咱回家罢。”我拽奶奶的袖子叫奶奶起来,她就是不起来。奶奶哭了很久,最后没了声音,哽咽着,对坟里的姑姑说着话。
     姑姑去了之后,奶奶似乎更老了,但精气神还好。
     记得有一年收麦时节下起了连阴雨,大多数麦子没来得及收割,在地里出了芽。村里大多人家上顿下顿就吃芽麦面,又青又黑,吃起来还黏芽。偶尔吃一两顿还觉得好吃,甜甜的,黏黏的,但天天吃芽麦面,吃得人胃里发酸,看着就发愁。
     就在那一年检查出三叔的肝脏不好,打针、吃药治疗效果不明显,奶奶听说“白蒿蒿”,也就是草药茵陈能治肝病,就到地里采了几大篮子,煮水给三叔喝,用自家地里产的白豆子泡醋让三叔吃,最让人心酸的是奶奶自已天天吃芽麦面,给三叔另作白面,变着法儿让三叔多吃,增加营养,这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
     家里的经济本就拮据,三叔得病更是雪上加霜,眼看着没有钱再给三叔看病了。那时农村也没什么能挣钱的门路,每年冬天从县农副公司领取核桃,剥出核桃仁再交给家副公司,每份三百斤核桃,农副公司付给十五元的工钱,这是农村唯一的挣钱门路。奶奶就让三叔和小姑姑领回核桃,一家人砸核桃挣钱,奶奶没日没夜地低着头剥核桃,奶奶的脸总是发胀,不停地咳嗽着,喘着粗气,但仍放不手里的核桃。她心里想着只要给农副公司交了核桃,领了钱,就能给三叔看病。
     这样过了三个冬天,三叔的病慢慢地好转。那年冬天奶奶在接连着砸了三份核桃,也就剥了是九百斤核桃,在刚交了最后一份核桃的当天晚上,在劳作了一个冬天之后,在即将到来的春的前夜,奶奶因突发疾病一个转身跌倒再也没醒过来,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奶奶走了,没来得及看到三叔痊愈,没来得及看到我们长大,没来得赶上现在的好日子……
     奶奶没来及给儿孙们留下一言半语,却留给了我们孝老爱幼、勤劳善良、坚强乐观的家风,给了我们百折不催的勇气,更教给我们如何拥有一颗爱人爱己的真心。
     春风吹绿了轻盈窈窕的柳枝,春雨润湿了笑语盈盈的玉兰,奶奶没等到的春天已蹑手蹑脚地来到我们身边,又是一个清明节,祈祷着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奶奶也能感受到春天的温暖,看到春花灿烂,听到春鸟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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