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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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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长在北方的树

2022/03/24 作者:马召平  点击数:

  那些树散落平原上,远远地望去,就像一堆疯长的杂草,而村庄就像被隐藏其中的一窝鸟蛋。树呵护着那些容易被风吹走的土墙,草棚,刚刚萌芽的豆苗。在平原上行走,只要看见那些密集的品种繁杂的树林,那就是村庄了。如果再走近些,就会看见炊烟,从树的缝隙间一缕缕地飘出来。然后听见声音。人的声音,牛的声音,羊的声音。再靠近些,就发现,那些树的枝冠几乎要伸到飘动的白云中去,它们恣意的生长着,迷乱着蓝天。没有人妄想要修剪它们,没有人在意它们跨过瓦房,盖过屋檐。极尽铺张。它们的自由迎合了鸟的需求,那么多的鸟在天空飞跃,最终还是落在树上了,从最低端的分叉处到最高的树顶上,分布了灰喜鹊,猫头鹰,老鸹。树给村庄带来了生机和庇护,人们在树下聚会,打瞌睡,做梦。有些人把牛和羊栓在树杆上,甚至把孩子放在大树下,自己在很远的农田里干活。天黑了,才想起来,孩子还在树下玩耍。人们信赖树木,信赖那把根扎进土地,又相互连接的大树。对于一个远方归来的游子来说,没有树木的村庄是衰败的,枯燥的。在内心里是酸楚的。像一个寡妇。

  我一直记得那棵瘦小的椿树,它什么时候长在了我家的后院,似乎还歪歪斜斜。春天的时候,它伸展着细小的叶子,浑身散发着涩臭的味道。它不是那种可以食用叶子的香椿树,只是一根臭椿树,比起杨树,桐树。在高村沟的土塬上,一棵椿树既不能给人乘凉,也不能盖房架梁。连一根打狗的棍子也做不了。按照父亲的说法,那就是一根柴禾,长些日子,就会被劈成两半,塞进土塘的火堆里,最终就是一堆灰烬。

  但我却喜欢椿树,喜欢在它身上爬满了的一种名叫椿媳妇的蝶类昆虫。它们常常是排着队,从树根爬向树梢。缀满红色小点的翅膀一翕一合。它们就像椿树的孩子,不厌其烦地在母亲的怀抱里爬上爬下。我和伙伴们守在树的顶端,用树枝轻轻拨弄着它们,有时候我们会捏住它的翅膀,说椿媳妇,椿媳妇你再跑,小心我打烂你的小屁股。那是我们幼年时最有趣的游戏。有路过的大人就会停下来,说你孩子贼坏贼坏,长大了肯定会取个丑媳妇。大人笑哈哈地走了,我就成了伙伴们的笑料。到了秋天的时候,椿树果然被父亲砍了烧火。我不敢言说,只是伤心。但是,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我发现在砍过的地方又长出了一棵嫩嫩的椿树来,父亲只是看看,到了秋天,再砍了。而到了春天,它又发芽,这一次一下子冒出一大簇,像跟父亲挑衅似的。有一年,父亲终于忍不诅咒起这跟他倔劲的植物来,拿来锄头刨地三尺,但他最终发现,这棵椿树的根须已经伸到了老屋,它们纵横交错,把老屋的地基紧紧盘接在一起。如果要挖,老屋就要倒塌。

  同臭椿树一样受到诅咒的还有那棵老柿子树,它生长在村口的一片白菜地里,就象一个沧桑的老者,树躯里已经被虫蛀空,一半的枝杆被削掉,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就说那是被响雷劈开的。整整劈了十四下,奶奶说,她那时只有8岁。也是听太婆说的。奶奶说,被雷劈是件不吉祥的事情。为此村子里就有人提议把这树砍了,可村里分了责任田。这棵树属于了王老三,她家女人很有心计,她找到队长说那棵柿子树占了很多的土地,不折算她就不要那块地。队长说,那你挖了它。王老三媳妇就说,我地里有庄稼,挖坏了谁赔偿呀。队长捏了捏王老三媳妇浑圆的屁股说,那就算一半啦。原来一直喊着要砍树的人都傻了眼。每年秋天盯着王老三从树上敲下几篮子红灿灿的果子,大家都说,王老三取了好媳妇,正是一杆子打了两只鸭。但那些果子也成为村里野孩子窥探已久的食物。每年不等果子成熟,树上就爬满了胆大的孩子。也有孩子在下面扔石块,孩子们又是敲打又是摇树杆,树下的孩子们争抢着摔破的柿子,到处是打闹声。一个傍晚的时分,王老三一家正吃晚饭,李家的小儿子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得不省人事,他的父亲疯了似的抱着孩子去乡卫生所,他的母亲跑到王老三家又哭又闹。李家小儿子最终是摔断了一条胳膊,半个月后,又活奔乱跳的去敲核桃了。可李家却与王家结下了疙瘩。两个邻居多少年不说话。后来,那棵老柿树越来衰老,果子越挂越高,也越来越小。到了成熟的季节,引来黑压压的一群老鸹。那些可恶的鸟盘旋在树顶,把叶子和果子全倒进了肚子。终于有一天,王老三吆喝来几个青年人,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把树砍了。他们都磨破了双手,许多人围上来想看看书的年轮,但树太老了,空心的已经看不到任何年轮的痕迹。他的媳妇默不作声地搬运着巨大的树根,采摘着树枝上几个青涩的果子。

  但池塘边的那棵皂角树却受到了人们的欢迎,它有着两个大人合抱不起的身躯,它条纹峥硬,躯干遮天。就像天生是块浣纱洗衣的料。五月的时候,枝叶之间缀满了青扁的皂角,常常是成年的孩子用竹竿和石头敲下很多皂角,扳开皂角,取其籽吃,再把皮砸碎,裹在衣服里做肥皂。对于贫穷的村庄来说,皂角树尽管横在村子打麦场的中央,但是没有人提起要砍要伐。它是公有财物,冬天刚刚来到,就有人走乡串门,收购已经变得黑硬的皂角。我是个胆小的孩子,看着挂满皂角的大树,却不敢上树采摘。倒是大华哥心肠好,他把我的小布袋里装满才给自己采摘。而我也会把换来的糖豆塞给大华哥。村里都说大华哥是个傻子,已经30岁还讨不来个媳妇。可我很喜欢他。他常常背着神情恍惚的母亲坐在皂角树下,给她掏耳屎,捉虱子。他的父亲外出务工已经多年了,没有音讯。有人说他父亲死了,有人说他父亲另安了新家。摊上这两个母子,谁又有什么办法。每当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大华哥就默默地流眼泪。那时候,池塘边一片寂静,连皂角树上的知了也停止了鸣叫。

  应该提起的还有大槐树,小槐树。那些风一吹就抖动不停,在夜晚把村庄熏染的香气冲天的槐花。在我的记忆中,五月中的村庄,蜜蜂已经沉睡,家家户户都在做槐花饭。需要沾一点面,需要一把麦草软火。饭做好,摊在宽大的案板上,吃的孩子一下子透明起来。晚上做梦,是一夜的甜蜜

  但村庄的人向往是南山的松树,尽管村口的树木已经成片蔓延到了地头,尽管那一棵棵杨树已经冲入云霄,用桐树锉打的衣柜也已经陪嫁给俊俏的闺女,但村庄的人向往的还是南山的松木。年迈的太婆常常唠叨,要是松木的多好。

  太婆念叨的其实是一副棺材,她的心愿也是许多老年人的心愿。在关中平原,人们很早就为死亡做着准备。比如谋划着要盖上一座房,如果前人盖好了房,就需要再翻新一遍,要么就是再盖一座。比如女人在赶集的时候就会扯好白布,农闲的时候会计算要做多少套孝衣。面对迟早要来的死亡,人们总是显得十分平静。甚至有人已经很早为自己的坟墓选址了。

  所以,棺材的准备就显得重要而迫切。但杨树质地松垮,容易裂口,桐树太轻,容易腐朽,槐树结实,又有忌讳。可松树长在南山,那些喜欢岩石和红土的树木一直就长在南山,砍伐一棵松树费不了多少工夫,但是要搬运下山并不容易。而且,国家有政策,树木不是可以乱伐的。父亲为此苦恼着,一生平淡但却倔强的父亲没有为其它事情折过腰,而现在,他要为一棵树木弯腰,他要思考怎样才能让太婆去的安然。父亲去找了李家老二,李家老二在南山的国营林场当会计,他说,谁也没有办法。运不出去,没有指标呀。父亲说,再也没有办法,李家老二说,没有办法。

  松树在山风中哗哗作响。那些干裂的树皮抽打着父亲的心。太婆已经89岁了,死亡正一步步逼近。几次,太婆都是在沉睡中醒来。她这一生没有奢求,只是要带走一副松木棺材。她对父亲说,你爷爷是被一个凉席卷了入土,你外婆是三片白杨木埋进黄土的。

  父亲取出了斧头,拿出了绳子。他在一个山梁上砍了三棵松树,在一个夜晚用绳子拖回了一根松木。沉重的松树将他的双肩勾起了血痕。就在第二个晚上,他拖第二根木头时,被林场的人截住。他被当作一个贩运木材的人挨了打关了一个月。

  李家老二拉回松木的消息是在太婆去世之后,他先是为自己的父亲拉了一副材板,足足的三寸厚。吸引的整个村庄的人都来围看。后来,他就为整个村庄的人们倒卖松木,我记得那些年,一到后半夜。一辆老式的东风大卡车就突突地开进村庄,带着松树的芳香。一家一户的人沉浸在喜悦之中,拿出积攒的钱,买松木材板。这种狂热的购买像个秘密,只在夜里进行,可还是传到了邻村。大家都知道李家老二能买到松木材板,人们争先恐后地加入到这场活动中。只有父亲没有参与,一副材板要300多块。父亲只是不停地抽旱烟。母亲在一旁嘀咕。其实,父亲已经为他和母亲物色好了材板。是门口长了10多年的桐木板,父亲说,轻就轻,孩子抬着不吃力。

  懂事的哥哥在一旁说,我长大了,给你们买一副松木材板。最好的。

  那时,哥哥8岁,我5岁。寒冷的风在窗外呼呼地刮着。我看见许多的松树,布满了整个村庄。每个垂暮的人躺在里面,他们是在摆脱命运的安排,还是厌倦年复一年的岁月。跟随着一棵树,他们的灵魂是否会再度萌发新枝。我想,我要在我家的6亩土地里,栽满松树。我要给我们每个人打制好一副材板。睡在里面,听不到外面的风声雨声,看不到尘世的荣辱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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