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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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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喀索斯之恋

2021/08/30 作者:李君  点击数:

  好像是1985年的冬天,我路经下马营永清村,去和该村一河之隔的范家崖找一位中医看我的胃病。返回的时候,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在永清村拦住了我,说他在工人文化宫听过我讲课,是蹬自行车去的,几十里路晨起夜归,布袋里的几块黑面馍馍是他的午饭,没有辛苦只有亢奋,如同去赴恋人之约。这个年轻人就是如今常在酒桌上调侃自己是美国人他爷(这个典故后面再说)的寇明虎。

  这个美国人他爷在1985年的冬天,还是一个回乡青年。艰辛苦闷的生活里,文学是他唯一的寄托。他是在地里修田的时候看见的我,觉得像,距离远又看不太真,于是就在寒风中等。也不知道到去往范家崖方向的是不是《宝鸡文学》的那个编辑,什么时候才能返回,返回时会不会走原路。如此情形我感同身受,那是在我当知青的时候,一边挖地一边望着邮递员来的方向,盼望着县文化馆又会有文学活动通知我去。寇明虎把我拉到他家里,让我暖在炕上,一脸虔诚地拿出他写在高中作业本背面的文字让我看。我每过一星期到范家崖看一次病,早一两天晚一两天是常有的事,那时没有电话,寇明虎没法知道我来看病的准确时间,于是就在可能去的那几天在路上等着。我再一次去他家的时候,屋里来了三四个小伙,都是跟他一样的乡村文学青年。我们聊着各种文学话题,大家感觉像过年一样。

  在那个年代,中国的文学青年从人口比例上来说,在世界也是最多的。大概是因为生活困苦,而爱文学又很经济,无需像爱其他艺术门类一样需要一定的条件。一张土炕,一盏油灯就可以去爱文学。况且文学又直接通向人的心灵。就像贫瘠苍凉的陕北,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了民歌和民歌里的爱情,可以不花钱地可着嗓子随便你唱。

  我和寇明虎就这样成了朋友,这朋友一做三十多年,直到今天。

  喜欢文学的人,用本地话说一般都不是闷怂。文学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们看到了人生的多样和世界的精彩,给他们的心灵插上了往天边外飞翔的翅膀。回过头看,喜欢文学的人,不论后来干什么,日子过得都不错。明虎就是一例。文学令他难卧平地,一边读写一边思变。文学可以去爱,但不能当饭吃,对乡村文学青年尤其如此。后来他做过团支书,当过两天半村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永清村背靠有色金属加工厂,钛材加工的生意让他赚了一些钱,盖起了让我们这些住在单位宿舍的人羡慕不已的乡村别墅。

  羡慕归羡慕,但在我们心目中文学还是最正经的事业,于是我和商子秦便煽惑他去读鲁迅文学院。人有点钱了便难以把持,何况尚且年轻的他,经不住我们的煽惑,心里开始长草,再说上大学也是他未了的一个梦。最后是他的那些乡村文学青年朋友及时阻止了他,他们与我和商子秦这些拿工资的饱汉不同,深知饥饿的滋味和这件事其中的利害。如果明虎去上了鲁院又当如何?能在文学的路上走多远?能凭爬格子养活一家老小吗?真不好说。事实上读了鲁院而后来成就事业的凤毛麟角。大多数人就是拿了一张毕业证,并且因为没有弄成事而不敢拿出来示人。当年如果他拿了那么一张毕业证回来,心高气傲,未必再有心思去做生意。到了今天,也许就像不少高学位的女生一样高不成低不就。日子过得不尴不尬。

  文学是神圣的,但具体到写作者个体,又是一个包含着名利的事,所以我不赞成钻牛角,把自己搞得穷困潦倒,身体也糟掉。这就不是为文学献身,而是为名利献身。为名利儿把自己弄成那样,很不划算。崇高的献身一定不是为自己的。为了他人的献身才可谓崇高。

  感谢明虎那些乡村文学朋友,那一瓢冷水泼得真好,让他不至于迷航,让他看到对妻儿老小,对家族担负的责任。让他后来成为一个成功者。

  明虎的成功不仅在于成为一个企业家,更令他骄傲的是他的儿女。他的奋斗为他的一双儿女提供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能够心无旁骛地读书。女儿如今成了一名教师,儿子北大博士毕业后到美国做访问学者,明虎的两个孙子在美国出生,所以就有了美国人他爷的典故。中国人,你再成功,再牛,如果儿女不成器一切都是白搭。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永远无法像欧美人那样洒脱。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只是说说罢了,往往只是儿孙令境况令我们忧心时的自我宽慰之言。当然中国人的儿孙之福的“福”,和欧美人眼中的幸福不一样,往往太过功利,成龙成凤什么的,这可不好,给自己给儿女造成太大压力,让本来可以开心的日子过得不开心。儿女把事情做大固然好,做不大但平平安安也不错。

  因为做企业,他离开了文学队伍。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也会互致问候,都知道对方在干什么,但毕竟来往得少了。一年甚至几年难得见一面。三十年后的一次聚会上,他向我提出想出资设立一个文学奖,用以褒奖那些像想当年的他一样的文学青年。其实这个建议他很早就跟我说过,我觉得是他酒桌上的话,没太在意。如今在我负责作协工作的时候再度提起,看来他是认真了。

  我心里一热。这个热不是感激,哈,有人给作协送钱来了!不是。我感动的是沧海桑田之后,他那份对文学的爱没被时光与滚滚红尘卷裹而去。世上七十二行,文学艺术是一个行当,但又不是行当。她可以谋生,又不可以谋生。所以很多人在不能依靠她用她谋生的情况下,还紧紧地拥抱着她。这就是爱恋。可能是因为文学艺术关乎人的心灵,一朝爱上,很难舍弃,或可以舍弃,却终生难忘。她具有一种比宗教信仰更大的魔力,有因为各种原因改变宗教信仰的,但没有听说原先喜欢文学艺术,后来变得不喜欢的。不管你后来因为生存等原因离开她多久,多远。她像故乡一个不会衰老的美丽姑娘那样永远在你心中。有一个朋友的岳母,原先是市豫剧团的。后来剧团解散被分到铁路上工作。再后来到深圳带孙子。有一次她偶然在电视上看到一出豫剧,便指着台上的一个角色,一边流泪一边说,这角色本该是她扮演的。我还有一个朋友,在北电学的表演,后因演戏养活不了老婆,就去做生意。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也是我说话碍地方,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爱却不能从事艺术的痛苦,只见他一个男子汉泪流满面。

  明虎不光是用资助文学事业来表达他的爱。在工作间隙他还在写。不能著长篇文字,就写小诗,写短文,不为发表,只为不让自己离开文学。如今他把厂子嫁给侄子打理,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柜。时间多了,我们来往的也变得多起来。他经常说起自己过往,少年的爱恋,青春的彷徨,父辈和村里人的故事,都是很好的素材。我建议他不要再小诗小文地即兴而作,可以写点篇幅大点的东西,这样才对得起他的阅历。他接受了我的建议,但他自己坐不住,刚想静一会,酒局牌局的电话就打来了,已经成生意的他人生活的一部分。想戒掉不太容易。既不想受牌局打扰,自己的坐功又不到家,于是爱出去走。心里也烦。这份烦是他的生意朋友所不能理解的。他们的烦恼大多在利。而明虎的这份被文学闹的烦在云端之上,他们是看不见的。

  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名叫那喀所斯的美少年,所有美丽的女神都不能让他产生爱恋,却爱上自己湖中的倒影,难以自拔,最后纵身投入湖中。

  其实人最爱的还是自己。

  爱上文学就像爱上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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