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庄,每一个笨重的桌子和凳子都有来处,每一个木头都有刀斧的记忆。刀砍斧斫,一根木头在消失,一种叫做家具的物件在诞生。它们诞生于木头,一个木匠的手。
村庄的木匠姓侯。似乎每一个村庄都有这样的人,平常,普通,有名字叫着,但并不闻名乡里。有手艺,但并不是行当里的翘楚。十里八村,有时也少见这样一个手艺人。这样的人,上天是吝啬的,因为他已经在木匠的手艺里得道。
平常的生活日用,对物件的要求并不苛刻。审美,爱美之心人人都有那么一点,但美必须在实用,可靠中诞生,找到平衡。柜子、桌子、板凳、饭桌、门窗……朴散为器。一根木头,也可能是柏木、松木、桐木、榆木、橡木、核桃木……物各有性。侯木匠的心里也有一张秘密的图纸,但这张图纸从来都不会示人,更不会画在纸上。它遵守着某一个固定的形式、规矩、经验和观念,把创造变成了重复和守成。这些日用的家具,物件并不需要精雕细琢,就像放在我家里的那张饭桌,简朴,有些笨重,但结实、可靠、耐用,在一年一年的时间中得到人心和信任。那还是一个村庄都信任着侯木匠手艺的时候,就像在土地上信任着一个人的勤苦。
民以食为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因此在村庄,耕种才是头等的大事。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家,并非徒立四壁,起居坐卧,家总是具体的,具体在血缘、亲情、生育、老死、病苦、这些亲人之爱中,也具体在家产、家财、老屋、家具、牲口、粮食等这些物质财富中。在家中,总是希望着五谷丰登,丰衣足食,人丁兴旺,年年有余。
侯木匠不做木工家具的时候,手里也是一把锄头、镰刀等农具。一块地,在父亲的手里怎么耕种,到他的手里还是怎么耕种,同样的节气,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观念,他首先学会的也是守成,知常。只是作为一个木匠,他的工具还有:锯子、凿子、刨子、斧头、墨斗、量尺……侯木匠并不想创造,在木匠的身份里脱胎换骨。即是一个板凳,做一次是一个样子,做十次还是同一个样子。
侯木匠重复着。锯、凿、推、刨、量……这些黑暗中的动词,可靠,在信任中被一次次擦亮。
有时,当墨绳在一根木头上歪斜,他也会大声的嚷嚷:错了,错了。一根木头必须得到一根墨绳的校正。一双握锄头的手和一双握着锯子的手没有什么不同。工匠,耕种,来自同一个词:劳动。手艺即诞生于劳动,劳动在手艺中得到升华。
在村庄,有人赞美侯木匠的手艺,也像说出他种出的麦子一样。他就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人,见了面叫他老侯,在锯子的声响中叫他侯木匠。看着他在一堆木头中间忙着,信任着他的诚实和手艺。看着他在柔软的刨花中,一阵阵木头的清香有时也会让他忘我、出神。
木匠的手艺,事实上是在做减法。一棵树,根茎、枝叶、枝干,在删繁就简的减法中,只留下有用的枝干。从树木到木头,语言在这个时候重新为它命名,世界早已在一张对应的词汇表中,我们拿来就用。但木头还只是一种天然的本相,混沌未开,在侯木匠的手里还要得到改造,设计,再一次的删减。正是减去的,被视为无用的部分,成就了有用,有无相生。
天有时,地有材,天生养万物以养人。材有美,但天地的创造是匿名的,人在美中觉悟到这种创造,惊叹,赞美,出神,感动。人有巧,在大自然完工的地方开始创造。人不仅给自然万物命名,也给自己创造的器物命名。遵道贵德,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人的创作事实上只是一种顺从,顺从着天地之道,顺从着材之美,传其神。侯木匠的手艺,也只是顺从中的回应。
庄子说:“小知不及大知”。侯木匠对自己的手艺已经满意,那也刚好是一个村庄的需要。简朴、耐用、结实、可靠。人在这些家具,物件中居于家中。而当一根木头,在一件家具中得到自己的命运和归宿,侯木匠也就感觉到自己的价值。
在村庄,山水流年,一棵树在时间中得到了一圈圈的年轮,侯木匠相信,在自己的体内,也有这样一个时间赐予的年轮。一个人在开春的时候,叫他一声,等另一个人的声音像雪,落在村庄,他又老了一岁。
时间看起来就像一个简单的加法,但其实,时间也在做着减法。衰老也让侯木匠的身体像一根删减的木头一样接近死亡。他老了,但还不会马上死掉。他还要在时间的删减和一个木匠的身份里坚持到临终。我记得秋天的时候走回去,看见他从昏暗的门洞走出来,垂亡中的生命也在木匠的身份中,让他近似于领受着一份微小的荣耀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