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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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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村夫

2022/03/22 作者:重光  点击数:

  有的人就像空气一样,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像玻璃一样透明。他是茫茫人海中的普通一个,跟你我一样,承受着生活的各种煎熬,都是有喜怒哀乐,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这样的人,跟我们见到的每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沉默不语,倔强生存。当这样的人存在于我们身边的时候,不一定能感觉出他的存在,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忽然有一天,他们离开了,才觉得,这个人原来有千般的好,他们的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影响到每一个听到他们故事的人。

  2020年5月24日,在金台区硖石镇车辙村,第一次见到杨思笃老先生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位乡村隐秘生活的叙述者,笔名村夫,半耕半读,他拥有我们一直向往、求而不得的精神家园。

  那天,村夫有些感冒,神情略显疲惫,穿着一件蓝色衬衣,外面是一件缺了两粒纽扣的深蓝色中山装,脚上一双黄胶鞋。见到我们,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清瘦单薄,这身躯内有一股力量在涌动。他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坐,给我搬过来一只小板凳,先烧水,再拿出茶叶罐罐,说:“茶叶不好,不要见笑。”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但听他讲话,感觉我们就是认识多年的朋友。

  来之前,永涛哥哥就说,村夫喜欢写作,是个有故事的人。握着他这双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我们没有太多的寒暄,村夫翻出来14个笔记本,摊开在茶几上,低声说道:“每天干完农活了,抽空写一点,写得粗糙,请多提意见。”永涛哥哥送给村夫一幅书法,写有“墨莲花开”四字,村夫如获至宝。

  村夫的房间,只有一面土炕,一个衣柜,一个茶几,一个小凳,墙上张贴着一幅印刷的风景画。整个房间朴素整洁,就像村夫这个人一样。他没有书桌,每天忙完农活,安顿好三个孙子睡下了,就趴在炕沿上写日记。白天干农活,晚上写文章,村夫这样的生活,我并不惊讶。每个有过农村生活经历或一直在农村生活的写作者,都是半耕半读。林清玄先生曾经在屠宰场杀猪,工作完回到租住的房间,洗完手后,开始写作。“白天是生活,晚上是精神”,这是大多数作家的创作状态。村夫通过写作来完成梦想,14个笔记本记录村情民俗,人间万象,这样的精神非常难得。

  村夫,就是生活在农村的凡夫俗子。作为一名写作者的村夫,他的身份首先是一位农民,因为,他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不是他自己的文学创作,而是要考虑一家人的吃饭问题,为此他必须俯下身子在土里刨食,想尽一切办法赚钱贴补家用。特别是近几年遭遇家庭重大变故,全家人的生活担子压到他一个人身上,所以,村夫的相貌,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苍老很多。

  面对生活的压力,村夫没有妥协,他默默承受命运无情的摔打,内心坚定,希望以文学的方式,找到重新拯救自我的道路。几年时间,他已经写了《赞车辙》等几十万字的文章。

  在村夫的日记本上,我看到了他为乡亲们写的《李氏墓志铭》,措辞有古风,意境高雅。现全文抄录如下:

  “余不孝男李玉珍等,追忆严慈,旌述宏恩事。余严父李讳别来府君大人,籍居山清水秀之车辙西庄,岁月砺就严父沉稳寡言,幽默风趣,诚实简朴之性格。于工分撬动钱粮分配之年代,域内春种秋收,扶犁撒籽,扬场抱斗,足迹遍到,身影皆留,为育子女,奋不惜力。余慈母李门白氏蛮课太君夫人,温柔慈慧,娴熟有德,相夫育子,一馍掰四轧,旧衣裹儿身,与夫煎熬同受,坎坷互依,历艰度难。八十年代后期,责任田所累,农事季节所催,瘦肩弱身,焦虑担当,责任重大,椿萱耗痨渐衰,然平凡一世,德高望重。三子及女,感蒙父母,启蒙熏陶,成家立业,春秋殷实,长子李玉珍,九十年代受众推,曾任本村大队长有年。孙辈李红军、李洋洋,择业旅游行博弈,业绩创秀,环山之水源自其淙,参天大树结于其根。谨旌述铭序矣。”

  这篇墓志铭,寥寥三百余字,以白描笔法,写出了一对平凡的农村夫妻坎坷的一生,这对夫妻的名字,因为这篇墓志铭而被后人记住。村夫了解并熟知他的乡亲们,乐意通过这些深情笔触,表达对逝者的哀思,激励后人继承祖先遗志,勇猛精进。

  墓志铭是写给去世的人,然而是给活着的人看的。一个写作者,无论在文学上有多么辉煌的成就,能熬到有人央求你来写墓志铭,这本身就是对你人品和文品的高度认可。那些精妙文章、超凡书法,大多体现在墓志铭上,因为石头不朽,碑文才能不朽。

  村夫在繁重农活之余,义务为村民撰写墓志铭,为村史馆撰联两副,“共瞻一方人文华章,开启千载励精图强”,“贤孝廉涕沉淀村风留芳,承前启后常怀乡恩乡韵”。他搜集、整理有关车辙村的传说,参与策划家训文化墙,并多方奔走,全力保护乡村历史文化遗存。

  村夫家紧邻明金春蕾小学旧址和始建于隋朝的圆通寺、火神庙。2012年,村民捐资重修圆通寺佛殿,村夫撰写《重建圆通寺佛殿序》,善男信女到此朝拜之时,就能看见这座气势雄浑的石碑。

  2013年,村夫撰写《车辙逸史》,百余字短文,颇见功力,现全文抄录如下:

  “相传大唐贞观中叶,太宗颁旨选美,香泉镇孙家庄长孙氏,以窈窕之姿、淑德之仪,幸召入宫。居宫三秋,按例西行省亲,途经秦陇驰道,道旁酒肆店铺栉比,刹那高耸,梵呗盈耳,爆竹声脆,不意马惊前跌,辇轴闪折,损伤道柏,旋招巧匠修缮,省亲一行驻足小栖,车辙于斯名焉。”

  有人说,“你在大街上遇到的每个人,都是别人梦寐以求想见到的人”。这些话语,只有经历过生活和家庭重大变故的人,只有眼底心海翻涌过波澜而保持温柔心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他们懂得珍惜生命中的每一次遇见。

  这个生性倔强而豁达爽朗的老汉,尽管历经艰辛,始终保持对生活的激情,坚强乐观,永不服输,他弱小身躯内迸射出的力量,影响着遇到他的每一个人。

  村夫在日记里,有一篇《我》的短文,可以说是一幅自画像。“一生营养不良,黄干腊瘦,身材弱小,气质上弱人三分,一辈子没穿过时尚西服,没穿过一回皮鞋”,脚上始终是“忠实的六眼解放鞋”,“连个自行车都不会骑,一辈子与麻将、扑克、象棋无缘”。

  某年农历二月,村上唱戏的时候,家里来了亲戚,大家在一起打牌娱乐,他硬是黑下脸把人劝走了。他说:“虽说都是熟面孔,我不参赌,但你要在我家赌,我是坚决不同意,哪怕是得罪了你!”

  生活陷入绝境,家庭生计艰难,时年67岁的村夫,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力。2014年12月,在脱贫攻坚工作中,村夫家被定为贫困户。他在享受政府资助时,如坐针毡,夜不能眠,心心念念着早日摘掉这顶帽子。村夫的日记中,记录了他的心路历程。

  后来,在宝鸡市金台区住建局扶贫干部朱继宏的帮扶下,村夫在院子里养了十几只孔雀,管护苗木,散养土鸡,并栽植了白皮松、花椒、核桃苗,入股种植养殖合作社,加上种地、打零工的收入,光景逐渐有了好转。2017年11月,他掐指一算,家庭收入达到了3406元,就主动向村委会申请退出贫困户。他说:“吃够了就要知道撂碗,请结束对我家的帮扶,改扶别人。”为了表达感激之情,他义务清扫村上的街道,直到逝世的前一天,人们还见到村夫瘦弱的身影在清扫垃圾。

  面对困难挫折,村夫从来不曾放弃对生活的信心,他凭借一己之力,不仅带领全家人脱了贫,还在文学创作上默默用功,用文字打败了时间。

  困境的谷底,成为村夫重建生活的坚实基础。他在寂寥时光中沉淀下来的文字,吸引了媒体关注,陕西日报记者张辰、宝鸡日报记者刁江岭,历时8个月,六次采访,九易其稿,写成通讯《杨叔的脱贫日记》,发表于陕西日报2020年12月22日头版头条,并配发图片和评论员文章《写在人民心里的战贫篇章》,引起全省广大干部群众的热切关注。村夫写的这些脱贫日记,先后被宝鸡日报、陕西日报连载19期,人们竞相传阅,学习村夫自强不息的精神。面对转化为铅字的文章和如潮好评,村夫并不在意,他说:“希望我的子孙日后偶然见此字迹,能记住历史,律己向上,感恩社会……”

  我不知有没有人为村夫写墓志铭。他生前为乡亲们义务撰写了那么多的墓志铭,当我们有幸读到这些存留在墓碑上和日记本中的方块汉字,不由百感交集。现在,村夫去世了,他一笔一画书写的这些沉静的文字,自有奔腾不息的力量,它们是人世间久久回荡的浩然之气。扶贫干部朱继宏说:“我帮扶了杨叔的物质生活,他‘帮扶’了我的精神世界。”

  去年见面后,曾作诗《村夫杨思笃》,想着下次重访时,请永涛哥哥书写后送给他,一晃荡,一年多过去了,直到村夫离世,竟然成了空想,这种遗憾让人充满忧伤。且缀在这里,作为微薄的纪念:

  红枫大道行尽时,皇家驿站圆通寺。

  路柏俯身观古今,车辙千年留痕迹。

  五味人生犁铧洗,佛尊梵呗仁寿龟。

  硖石村夫杨思笃,墨莲花开录传奇。

  匆匆一面,至今怀念。乡村炊烟升起,我仿佛看见村夫扛着锄头笑呵呵地从庄稼地回来,拍打掉身上的灰尘,洗干净手脸,爽朗笑道:“兄弟,今天只喝酒,不谈写作,呵呵!”

  这一年多来,犹如经历沧海桑田,世界变了很多,有的东西,总是顽固得一成不变。74岁的村夫,自有他的平凡和伟大。他的平凡,是明知看不到梦想的实现,依然为梦想中的美好明天奋不顾身,希望通过文学创作获得突围;他的伟大,是在逆境中奋起直追,勇于担责,将生命燃烧到了极致,他的脱贫日记,已经感染并将继续打动每一位读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021年的我们,虽然一直在经历困苦,也会偶尔迷茫,与村夫相比,我们无比幸运地、前所未有地接近了村夫的梦想。我们应该像村夫一样躬耕苍茫大地,响应铁凝主席的号召,“走出书斋、画室,走向人民的大地、希望的原野”,用深情讲述新时代的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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