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的戏剧理论家马也先生赠书《马也戏剧批评文选》,排除杂务静下心来,一篇接着一篇读了个不亦乐乎,是夜竟然通宵达旦……先生指点话剧十年、商榷戏剧观念、质问“话剧何以缺少旷世之作”、杂谈“思考大于欣赏”、忧虑“戏剧观”成败兴衰,断想“当代戏剧之命运”……仿佛看见马也先生面对中国话剧这个病体“望、闻、问、切”,和风细雨促膝交谈,唏嘘嘲谑含笑调侃,质疑焦虑良言劝告,怒目而视单刀直入,扼腕抵掌瞋目叱之,拍案而起大声疾呼……且听:
“伟大的思想和哲理只有艺术化为‘具体的价值情境,成为一种被品味欣赏的具体价值’时,它才是艺术的。”
“深层的观念不变只在外观上千变万化,恰似脸盆里作浪,只是零碎的轻击浅溅而已。”
“如果只一味卖劲地哄抬话剧是如何地‘超越’、‘跨越’、‘突破’,如何如何地一步一个‘里程碑’、‘金字塔’、‘新高度’,这廉价的鼓动未必有利于它的发展。”
“平庸者多、应景者多、问奖者多、为钱者多;策划代替构思、写作代替创作、复述代替开掘……话剧似乎在繁荣着,但已看不清真正话剧的面目。”
“你分明就是真心诚意地扯谎!”
从“假、干、浅’转到‘形式呆板’……从容颜的不美转到镜子的不作美。”
“戏不成之为戏,满台是时髦观念的大杂烩;人物不成其为人物,象干死的衣架支撑着箴言警语的破碎披挂和断编残简的百结鹑衣。”
“十年戏剧积累了大量的无生命的‘形式’和众多的少灵魂的‘手法’,却造成了表现什么与如何表现艺术整体的断裂……”
“解救一场戏剧危机并不比解救一场经济危机耗时更短。”
“一部对人性有新的发现的伟大作品,它的意义要远大于‘神六’。”
“精品的诞生是个复杂的工程,当务之急与其说是扶持、创作大量精品,不如想办法在精神文化生产领域‘挤水打假’更实际。”
“形象化的、美的、轻松愉快的欣赏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少了。在这种现实面前,提出‘思考大于欣赏’,只能给中国戏剧带来新危机感,病上加病。”
马也先生文辞犀利剥茧抽丝,循循善诱语重心长,精准点穴摧枯拉朽!
就像一个探着脑袋隔窗窥视聆听京城太医正在把脉的从乡下来的土鳖,窃喜自己还活蹦乱跳没有患上先生指出的疑难杂症,真是“穷汉命大”哈……
光阴似箭,三十年、二十年、十年过去,马也先生恨铁不成钢,继而发出“我们今天话剧的现状(国产原创剧作几乎没有一部可入经典可以保留)……”的一声叹息!
三十年前就“戏剧观”引发的“京海论战”期间,本人正好在京看了王贵的《WM》,当时激动不已也绝望之极;激动不已——是真感新、奇、特,而绝望之极——是深觉走投无路。心想,奇招异术玩弄到话剧舞台上,如此这般久而久之,观众面对话剧——恐怕就无话可说了!
思量再三:吾等拙笨之人,还是回家老老实实种自己的地为好。既然老瓶子可以装新酒,老形式为什么就不能表现新内容?走着瞧吧,但以后不够“三一律”的戏,本人坚决不写!不知是赌气还是叫劲——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崔健的歌:“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到老路上……”
就这样,在不得不为了养家糊口去央视写小品、写电视剧、拍专题片、拍广告、做大型晚会编导、策划、撰稿……之余,写了话剧《又一个黎明》(《明天》)《阿斗》《嘿……两万五》个个都是“三一律”,且口出狂言:我的剧本是要给中国的“国家一级编剧”上上编剧课的,有谁个要看“三一律”剧本,郭沫若、老舍、曹禺没有,洒家笔下演出了的作品就有三个!
中国戏剧界几十年了,也该换换教材了!中国剧作家敢和曹禺先生叫板的是狂徒,但爬在地上俯首帖耳就是窝囊废!曾经给现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院长任鸣说:“你们人艺排演创作的现实题材剧目,无一能比得上我的《又一个黎明》”林兆华导演的戏,一看舞台就知道“大导”又出一新“招”,有些招数分明是人为的设置一个思想路标(类似看图识字)。每次到北京到上海回陕西去各地,首要任务就是看戏,真想遇到一个国产的能让自己五体投地的剧本,可惜,每看一出总是失望总是扫兴甚至想吐!假冒伪劣太多太多,各地都在“抓”剧本“抓”创作——行政干部“抓”出来的剧本可想而知,多半是为了政绩,演个十场八场热闹一番得个奖之后刀枪入库。不少编剧也跟着起哄,以为大导演、大制作、大把花钱就能救了自己剧本的命,写不出戏来就说“我是写文化!”、“我是写哲理!”、“我是写给一百年以后人看的!”哎呀呀,真的是牵着老虎上坟——吓唬先人哩!还有自以为是大院团、高门楼里出来的,就以为自己的水平肯定是国家级的,在下心里暗笑:“不是你狗能咬,而是你的铁绳粗。”
话剧危机已是老生常谈。八年前在上海举办的“小剧场戏剧展演”上海戏剧学院的座谈会上旁听,一位教授言道:“面对话剧危机,我们戏剧学院还有培养话剧观众的任务……”在下听着不由自主低语嘀咕,被坐在身边的著名话剧导演熊源伟先生和陈佩斯“出卖”,大声对各位教授们指着说“这个霍秉全有话要说”,(在座的专家教授一脸问号——哪里冒出来的乡野匹夫!)无奈之下只好清了清嗓门大声重复一遍:“戏剧是人们与生俱来的要求,小孩子都知道玩过家家,我以为戏剧学院只管培养出优秀的编剧、优秀的演员、优秀的导演、优秀的舞美就可以了,有好剧本、有好戏可看,观众哪里要你去培养?戏剧学院要操心培养观众,在我看来,就像医学院要操心培养病人一样滑稽可笑。”众哗然……
马也先生三十年前的文章切中了当时话剧危机的要害,但不幸言中的更是今天的戏剧现状!如今中国戏剧存在的病仍旧是以前的病,而且很多老毛病已经产生癌变并且扩散很难治愈;当年的扁鹃如今没有逃躲避闪,如同唐•吉诃德面对风车。
泱泱大国,还有几人在踏踏实实为戏剧做学问?连说真话都感到吃力的时代,方方面面的利益链、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钳制着戏剧批评的咽喉。
国家奖项、扶持资金在病态的社会环境里使得真正的文艺批评失去耀眼的光亮,戏剧基础理论的研究没有得到广泛深入的开展……算了算了,绝大多数从业者干脆选择了巧言令色落个实惠。难怪今年三月发在人民网上的《第二届中国原创话剧邀请展开幕 经典剧目再次亮相》一文声明:“本届邀请展不设评奖,着力加强文艺评论功能,营造说真话、讲道理的良好氛围。”莫不是在承认此前的文艺评论功能是羸弱的,是不说真话的,是不讲道理的,氛围也是不够良好的?
何为“经典”?网搜:经典——指具有典范性、权威性、经久不衰的万世之作;经过选择出来的“最有价值、最能表现本行业的精髓的;最具代表性的;最完美的作品。”——单就报导里“有50台经典剧目亮相”一说,就可断定还是胡吹冒料!50台都“经典”了,还评哪一门子的奖?还真没听说谁给“经典”评奖呢!
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借王子的嘴对戏子们说:“你们永远要把一个行家的话看得重于一院子其它外行的信口雌黄。”马也先生的《戏剧批评文选》再有三十年也不会失效,马也可能最希望看到的是自己的《戏剧批评文选》能早一天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