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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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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谱写的年歌

2022/03/24 作者:王炜  点击数:

  风披着无形的风衣,呼啸着冲进了腊月。过年的热闹和喧腾,风快记挂了一个冬天了。每年这个时候,风是最好动的,一刻都静不下来。

  风正在树梢上可劲地摇着一串桐树豆子。主人和食的板子在食槽边重重地敲响,猪仍不出圈。风听到了,风停下手,跳下了树,冲进了猪圈。一左一右,风把这个消息刮进了猪的耳朵,猪这才醒了,晃晃悠悠走出来,一头扎进槽里,头也不抬,嘴巴吧唧着,吃着也喝着。风绕着猪,上下左右打着转儿。风知道,猪活不了多久了。风呜呜着,为猪唱着挽歌。猪并不理睬风。

  风也知道,再过不了几日,卖粉条的,卖大枣的,卖蜂蜜的,卖红薯的,卖瓜子花生的,卖红糖白糖的,都要走马灯似的来了。但风不知道,他们会从哪个方向,以什么样的姿态亮相村庄。他们的高喉咙大嗓子,冷不丁地喊响了,会惊得风一下子窜上墙头和树枝。等风明白过来后,就兴奋地呼号着,把这些吆喝声欢快地送到各家各户。风再返身回来,穿飞在墙头和树杈上,看人们吵吵嚷嚷地讨价还价。这当儿,风还会偷偷溜过去,掠过装大枣的口袋,钻进装蜂蜜的罐子,闻一闻,舔一舔。

  风看见,人们一个个满意而归。驮载着吃食的自行车、架子车,一路咯咯吱吱欢叫着,和着主人的吆喝声,却再也追赶不上主人的脚步,跌落在路面的坑洼里了。风从墙头和树梢跳下来,一个不剩地舔舐了它们,一溜烟地追着自行车和架子车去了。

  风喜欢热闹,更喜欢晴天。吃过了早饭,红彤彤的日头下,孩子们嬉逐在街面和野外的麦田里、沟岸边。风喜欢跟孩子们在沟岸边点火。看见嚯嚯燃烧的枯草,风兴奋得不得了。风帮着孩子们点火,再呼呼啦啦地吹旺。风看到火苗跳动在每个孩子的眸子里,孩子们时不时用袖子擦鼻涕,总会擦抹在脸蛋上。风爱看孩子们擦鼻涕的样子。火苗在风的怀抱里呼呼着,孩子们专注地放着火,忘记了身边远近的世界。

  风最先听到女人召唤孩子的声音。女人站在村庄边的土壕顶上,一声紧过一声地喊着。孩子听到了,大声回应着。孩子要被女人召回去,帮她打下手扫房子。风一个唿哨,就到女人身边了,又抢在女人前头到家。

  风看着女人和孩子把屋子里的摆设一样样地搬出来,摆在院子的中央。风没见过这么多东西,就很好奇,悄悄跑过去,一一拂过那些劳什子。风真的不认识几个,风平时很难看到这些。拂过那方台镜时,风吃了一惊:镜子里有一个和镜子外一模一样的世界。风再绕回去,还看了一遍,的确是这样,但风没有看见自己。风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还是没有看见它自己。

  女人戴上口罩,用围巾包了头,一手拿了绑着扫把的长杆子,一步步地登上了梯子。女人小心翼翼地站稳了,开始刷扫墙壁高处和房檐口的灰尘和蛛网。唰,唰,唰,风跑过去帮她,风很卖力,呼呼呼地撕扯着那些陈年的蛛网。

  忙了大半天,一直忙到后晌,太阳脑袋都蔫了,风才坐上屋顶歇着了。风看着女人把摆在院子的物件又一个不剩地搬回屋里。太阳一坎一坡地往下跳着,女人烧着了炕,火在炕洞里哔哔啵啵响着,一缕一缕的青烟从炕门扑散出来,一柱一柱的浓烟冲出烟囱,翻滚着冲进无边的暮色中。风累了一天,没有多少气力了,风也不想驱赶那些烟了。

  风在夜色中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风不知道,别的风昨晚上干啥了。风正想打探一番,却看到有人抬出杀猪用的巨大的锅。风倒吸一口凉气。风连忙飞去猪圈。猪仍在呼呼大睡。风去揪猪耳朵,又钻进猪鼻子,猪只是抽搐几下,继续睡觉。风大喊出了声,呼呼的,带着哨儿,猪却听不见。风再去寻找另一头猪。一样,任风怎样折腾,猪只管睡觉。风很着急,蹿了老高,在半空中大吼着。没有一头猪理睬它!风觉得自己像个不成功的造谣者。

  一头头猪被拉出圈门,风听到猪嗷嗷的叫声,风胆战心惊,躲得远远的。风看到,有人把一桶桶滚烫的开水倒进那口大铁锅。风知道,那些已经宰杀的猪,要被投进锅里洗澡了。风慢慢地靠近锅边,风看到人在忙活着,翻腾着猪。一阵过后,脱了毛的猪就被挂上了架子,白亮亮的耀眼,猪身上的热气一丝丝地散去。风看到,那个杀猪的人咚咚有声地走了过来,他在猪腹下端的地方,用尖刀戳开一个口子,然后把嘴贴上去,鼓了腮帮,先大口大口地吸气,再大口大口地吹气……他的脸膛憋得紫红紫红的,脑门上、脖子上的青筋都鼓出来了。不一会儿,猪腹鼓胀,猪的四条腿直直地伸开了,猪向人也向年敞开了它的胸怀。风唏嘘了一声。风看见,那人又拿了一个半拃宽的长板子,在赤裸的几乎没有一根毛的猪身上,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猪似乎比平日变大了许多。那人扔了板子,手握尖刀,走近挂在架子上的猪。风忽然想起,是要给猪开膛破肚了,那青红白紫的脏腑并不好看。屠刀之下,只有肮脏和血腥,风见过这一幕的。风赶紧躲在屋脊背后,它真不忍心再看了。

  接下来几日,风无所事事,整日吹着哨儿在街道上溜达,蹑手蹑脚地听各家的窗跟。大家谈论的全是过年:房子打扫了,新衣新裤新袜新帽都买好了。这一阵子,吃的喝的用的,年货都置办得差不多了。

  年日急促,一日紧过一日,集中地响进了厨房。主妇哼着唱着,也要喊着叫着,声音和锅碗瓢盆交响着。风进不去厨房,急得上蹿下跳的,在院子在窗角在房檐朝里张望着。风听到了风箱的啪嗒声,听到了炉膛里火苗的嚯嚯声,听到了柴禾接连爆响的噼啪声,听到了煮肉时沸汤的咕嘟声……

  在天窗口,在房檐口,风闻到了来自厨房的阵阵香味,风快急疯了。风咆哮着上了街面,远远地望见了一群狗。风没有听到狗跑过时鸡的惊叫声。鸡再不能叽叽呱呱地叫了,鸡早被褪了毛泡在水盆里了。一群狗在风里乱窜着,狗们也闻到了煮肉的香味儿。每个狗的心里,都像揣了兔子,鼻翼忽闪着,朝四处嗅着。狗们多么希望听到主子呼唤它们的声音和肉骨头触地时的声音啊。可狗们没有听到,狗心慌意乱地跑着,和一团团风撞个满怀。

  终于到了大年三十后晌。家家都贴上了春联,风不忍心去揭,轻抚着每个字。风想大声念出来,可风不识字啊。一群孩子在一字一顿地认着春联,风赶忙附耳去听,可还是听不明白。这时,有孩子放响一串鞭炮,风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一家人正走出门,爷爷、爸爸和孙孙,全都穿戴一新。爸爸的腋下夹着香蜡纸裱,他们要去上坟了。风高兴地追上去。风一路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迂回盘旋,和他们一起到了坟地。

  在一座坟包前,风张口喘息着,一屁股坐在地上。风看见爷爷蹲下身,在砖砌的小龛里蹲上蜡烛,又从口袋掏出打火机,左手握一打纸裱,围拢着蜡烛点火。风没有看见蜡烛是怎样点燃的,风只听到打火机打火的声音。不一会儿,烛苗烧旺了,滋滋滋地响着,在龛里摇晃着脑袋。爷爷就着火苗,点燃了香,烧着了纸,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那些烟蓝盈盈的,一阵阵飘向坟头,倏忽间就消失了。爷爷领头跪在最前头,儿孙们跪在他身后,磕头,磕头,再磕头。风看着看着就笑了,风觉得孙子磕头的动作像鸡啄米。他们跪拜完毕,起身,弯腰,拍掸腿膝上的土,就转身朝回走了。风和来时一样,一路随他们回去。

  天慢慢黑了,村道上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心急着回家。风想责怪他们回来晚了。可风顾不上了,有人家的屋子里已经传出了阵阵欢声笑语,本门子的兄弟叔伯们聚在一处,吃烟,喝茶,敬酒,谝闲传,乐哈哈的。

  这些天,风和每家的主妇一样,也忙累了。风止了声息,静静地听着飘散在村街里从酒杯中溢出的欢声笑语,听着听着就醉意朦胧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风迷迷糊糊听到,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接着又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放炮声……

  风满足地笑了。风边笑边想,它要把这些声音一一记录下来,谱上曲子填上词,这将是一首千古绝唱的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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