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理发是件令我害怕的事。每看到理发师手中明晃晃的剪刀、嗡嗡作响的推子、以及火炉上沸腾的开水,总难免心生恐惧,就像待宰的家禽般不知所措。
怕归怕,为了不被人笑作野孩子,头发总要修整。因而每至理发之际,家人便要对我展开一番软硬兼施的政治斗争。尽管总以我的妥协告终,而其过程却别有一番壮烈。如今回想起来,不禁哑然失笑,若我生在满清入关,衣冠沦丧的动荡年月,没准还能做个宁留发不留头的英雄呢。
“一不学叫花,二不学戏,三不学待召把头剃”,这是祖母教给我的歌谣,可能是我听到最早的“就业观”。所谓“待召”即是剃头匠,在以士为尊,以农为本的古代社会,剃头修面的活计确实不算光彩,剃头匠担着沉重的挑子走街串巷,收入微薄不说,还受人鄙视,因此才有了这样的歌谣。毕竟是换了人间,过去的剃头匠摇身一变成了理发师,地位之提高可想而知。而我因害怕理发的缘故,亦觉得理发师是可敬可畏的,仿佛手执兵刃的神明。
张师傅是我认识的第一位理发师,他与我同村,膝下儿女一双,儿子与我年龄相仿,我们从穿开裆裤便一同玩耍了。很小的时候,张师傅的理发室就设在自己家中,每次理发总是母亲押解着我,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走过燕子穿梭的门廊,再左拐,经过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便是他理发用的小房子。掀开白门帘进去,他若闲着,便即刻烧水,调试工具,若忙着,尚需静等一会。值得一提的是,彼时物价尚未飞涨,理一次发才五角钱。
张师傅个子不高,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如鹰似隼,手指修长有力,大概是长期理发练就的。每次见到他,哭闹正欢的我便似孙悟空遭了紧箍咒般慑服下来,若小猫一样坐上椅子,将脑袋交由他摆布了。他理发手艺极好,曾师从县城一位声名在外的老师傅学艺,理发过程认真严谨,或剪或剃,均一板一眼,不紧不慢。每过片刻,他便用手按住头,从各角度打量一番,时弯腰斜睨,时正身凝视,目光所及,恰若端详一件刚出炉的瓷器。
其实我当时只是不谙世事的稚童,根本不在乎什么发型仪容,唯一的要求就是将头发尽可能理短,免得上火而已。而张师傅每次亦要为我耗费不少时间,幼小如我,确受了莫大的尊重。他是有着诚与敬的,正如孔子云:“使小民如承大祭”。犹记他家院子里那棵安石榴,每至春夏之交,便是一树如火欲燃的红花,微风吹过,花瓣落在青砖上,红绿交映,很是悦目,恰似韩愈《题石榴花》一诗“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小院春秋,花开花落,时光在枝桠间流淌。
后来,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张师傅在大队部租了间紧挨公路的门面,将理发部迁了过去,新店敞亮,他本又手艺精湛,生意自然红火。店名叫“利民理发部”,招牌是白底蓝字,字旁印着一个简笔画式的妇女头像,不妖不艳、大方明净。相较如今理发店多用故弄玄虚的店名或艳俗的女模特像来招徕顾客而言,它无疑是我见过最好的招牌,朴素庄严,让人顿觉亲切可靠。一个普通的乡村理发师,虽然没有读过书,却能用“利民”二字表达志趣,倒是与往圣前贤的教诲相契合,他无疑是有着真正的文化和胸襟。
这时再去理发,多需等候。他在店中置红漆长凳一条,座上客常满。我进去,他并无言语,瞅一眼示意我坐下。等待理发者或抽烟喝茶,或寒暄海侃,也是别样的风景。我便坐在角落里,一边观察每个人的神情,一边静听他们谈论庄稼年景,时事际遇,家长里短,言谈间每有得意,却多谦逊,不乏抱怨,绝少偏激。有时听得入神,不意轮我理发。骤听催促,回过神来,望着气雾弥漫的斗室,竟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恍惚。
坐定椅子,张师傅照例问“咋弄?”我照例答“你看着弄吧。”他便忙活开了,理完对着镜子一照,总是称心如意。理发间隙,他偶尔与我闲谈两句,多是问他儿子的学习。他的儿子生得精灵活泼,唯对啃书本兴趣缺乏,上了初中,这种苗头便愈发不可收拾。我不好回答,只能笑着应付:“好着、好着呢,”他听了也笑,是苦笑,知子莫若父。
等我上了高中,他的儿子已在社会上打工闯荡了,后来又参了军。新兵开拔前,他身着鲜亮的军装,雄赳赳地走过日渐冷清的村庄,一草一木仿佛都生了光彩。在儿子从军后,张师傅没多久便关了理发店,去外地打工了。个中原委复杂,但可以确定,在乡村式微的大背景下,生意难做是很现实的问题。
县城有家理发店也不错,张师傅未歇业前,我已在县城读书,零星去过几次。张师傅去外地打工后,那家理发店便成了我的首选。店里的师傅,也清瘦精干,手艺同样细致。他和妻子经营着理发店,他负责理发,妻子帮衬着,两人言谈不多,却和气。每次我理完发,付钱出门时,他便会在身后轻声问道:“走了啊”?不卑不亢、亲切自然。久之,我便心生惭愧,于是再到临走时,我便对他说一声:“师傅,你忙着”,这样似乎显得更合适些。家乡方言中有个可以追溯至秦时的词语叫“规程”,用作形容词时,指一个人做事认真严谨,合乎礼节规矩,用它形容像张师傅,杜师傅这样的人是很恰当。
不过这家店也有些许不尽人意,一是洗头时用新式躺椅,我躺在上面,让别人为我服务,若戏里的官老爷作派,总觉得没有小时候趴在热水龙头下,低着头洗来得坦然。二是理发店离县中学不远,经常有一些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留着奇特发型的“潮流”青年光顾。他们坐在一起抽烟嬉骂,口出污言秽语,旁若无人。理发时也提出繁多要求,耗时不少。有个网络词语叫“乡村非主流”,用来形容他们倒很生动,我坐在这些“乡非”中间,也是不自在。
理发虽小事一桩,却是顶上功夫,非但关乎个人仪容,甚至在何种年代,留何种发式,也是政治的。由此说开来,史上,簪缨冠带与断发文身向来彰显华夷之辨。满清入关,要汉人剃发蓄辫以示顺从。辛亥举义,剪辫子又成了革命的风景。而到文革时,若女子烫发,则会招致无端祸灾。而《史记》中讲,子路战死于卫时,曾言:“君子死而冠不免。”遂正冠缨而死,其郑重庄严让人动容,那是真正的贵族气质。
我如今在外地读书,每当走进一些装修富丽堂皇,灯光刺目,要价高昂的理发店,尤其是遇着一些打扮流里流气,非但技艺疏松,而且漫不经心的年轻理发师时,便愈发怀念旧时的理发店和那些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