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乡的山沟沟里,住着一户姓曹的人家。曹老爹早就死了,留有三个儿子。后来,曹老大死了,曹老二也死了,只有曹老三和瞎眼母亲刁氏一起靠打柴为生。每天早晨,十四五岁的曹老三就早早起床,背上干粮,拿起镰刀、扁担上山砍柴。到傍晚担下山来,第二天再送到城里去卖。娘儿俩就凭卖柴弄到的几个铜钱,去集市上买米呀、面呀的勉强度日。
这一天,曹大娘叫儿子早早地睡了,好明天去砍柴。谁知一觉醒来,发现院里的雪竞下了一尺多厚,尽管雪这么大,曹老三还得上山砍柴,因为他不去砍柴,就换不来钱;没有钱,就买不到米;没有米,他和母亲就要挨饿。所以曹老三横下心来背起干粮、拿了扁担和镰刀朝山上走去。走到了半山腰拐弯的地方,雪下得更大、风也吹得更猛了。他想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槐树下避避风,好暖和暖和身子。当他往槐树下走去时,突然发现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下卧着一只大老虎。曹老三吓得连滚带爬,倒跑了一阵子,回头一看,老虎腿下有一滩血迹,原来是一只受伤的老虎。曹老三心想:这么大冷的天,这老虎怪可怜的,不由心生怜悯,如果没人管它,它就会在这风雪地里冻死。曹老三胆怯地走到老虎跟前,心跳得厉害,做揖道:“老虎哥,我不想害你,只想给你治好伤,你千万不要伤我。”奇迹出现了,老虎温顺地点了点头。曹老三这才出了口气,在山上采了一些中草药,用石头捣碎,扯下自己的衣服,给老虎包扎好伤口,这才忐忑不安地离去。过了三天,曹老三又去山上打柴,刚走到山口,又遇见了这只大老虎蹲在路上,便对它说:“虎大哥,你愿意和我这个穷伙计做朋友吗?”老虎点了点头,曹老三乐开了怀:没想到咱这个穷人还跟百兽之王成了朋友,就拍了拍老虎的脊背:“虎大哥,那咱们进山砍柴吧。”大老虎点了点头,像亲兄弟一样跟在曹老三后面,进了山。
虽然天气寒冷,可曹老三心里高兴,也就浑身觉得是劲。不一会儿,他就砍了两大捆柴。这一次,他再也不需用扁担担柴了。他把柴捆好,让大老虎驮着回家去。这一天,他砍的柴比哪一次都多。
曹老三和大老虎哥兄弟俩一齐来到家门口,曹老三叫虎大哥在门外等等,让他进去给母亲说一声,害怕老虎猛然进家里吓坏母亲。曹老三将自己认了个虎大哥的事给母亲说了一遍,母亲听了后害怕地说:“这是真的吗,你不要吓老娘。”曹老三跪下说:“娘,这是真的,这只老虎有灵性,它和儿有缘份。”母亲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大老虎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进院里,卸下柴禾,拜见了母亲,没有一点凶相,活像一只大花猫。从此后,一家三口人就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了。
每天,曹老三和老虎大哥去山上砍柴,他母亲在家里给他们准备晚饭,一家三口人就这样快快乐乐地生活了好多年。
有一天,曹老三和老虎哥砍了柴回到了家里,发现他母亲正坐在屋子里哭泣,曹老三问:“娘,你为什么哭泣?”娘说:“我的儿子啊,你看咱们村里和你一年出生的那些小伙子都娶妻生子了,就仅仅剩下你没有个媳妇,这叫我怎么办呢?我们家里又这么穷,到现在你没娶个媳妇,恐怕今辈子难见个媳妇面了。”说完又哭了起来。曹老三说:“娘,我今生不娶媳妇了。我和我老虎哥孝顺你老人家一辈子就是了。”曹大妈说:“儿啊,你怎么能不娶媳妇呢?如果你没有媳妇,我们曹家恐怕要断香火了。”说完,又哭了起来。曹大妈的虎儿子听了这些话,就跑出了家门,好几天都没有回来。
这一天,本县的父母官李老爷给自己娶了第七个小老婆,一路上吹吹打打的正从这条小路上抬过来。那小娘子因为不愿意嫁给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在轿子里哭哭泣泣、又踢又打,弄得整个轿子“嗵嗵”直响。这老虎哥见了,心想:“怪不得我曹老弟娶不上个媳妇,原来都让这些有权有势的大老爷们霸占去了。这家伙一个人娶了七个老婆,照这样,就有六个小伙子讨不到女人。他能霸占民女,我为什么就不能把这姑娘抢回家去?再说,她本身就不情愿这门亲事,也许这还能随了她的心愿。”老虎这样想着,就大吼一声,从树背后跳了出来。那抬轿的、压轿的,吹锁喇的、打鼓的,还有轿边上那扭着个大屁股的老媒婆,猛然间看见一只大老虎从树林子里跳了出来,都呼爹喊娘的逃走了。只有轿子里的小娘子一心抱着死的念头,因此上什么也都不怕,既没有叫,更没有跑,反而镇静自若,端端正正地坐在轿子里,看见抬轿的人都跑了,还以为遇到“强盗”了,心里想:“这下好了,托上天的福,我有生路了。这些绿林好汉比那些狗官强多了……”这样想着,冷不防遇见一只大老虎从轿子外面撞了进来,背起自己就跑,一直翻了几架山,到了一家院落里。进门一看,是一家清清贫贫的庄户人家,母亲是个瞎子,还有一个健壮结实、英竣的小后生。这小娘子看了,不由得喜欢起这一家人了。当时,就在乡亲们的撮合下和曹老三结成了小俩口儿。小娘子满心欢喜,曹老三自然更是高兴。因为这小娘子是老虎背来的,人又漂亮又健壮,人们便给她送了个雅号“虎女儿”。不到三年,虎女儿又生了儿子,全继承的是曹老三和虎女儿的优点:伶俐、活泼、漂亮,乡亲们都亲切地叫他“虎儿子”。
当虎儿子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原来在这里当差的李县长因为劳苦功高,已升为道台大人了,继而又被皇帝指派为钦差大人,代表皇上到家乡这一带来“体察”民情。当他来到曹家庄时,发现在这穷山僻壤里竟然有这样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的帅小子,就驻了轿,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住哪一家?这孩子说自己叫“虎娃儿”,母亲叫“虎女儿”,是他虎大伯在山里头从坏人手中抢来的。李钦差听了,心生疑虑:这和自己七八年前丢娘子的事吻合了。就假装到他家里去视察,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曹家。曹家媳妇虎女儿听说来了个钦差大臣,高兴地像什么似的,和她家里瞎婆婆忙里忙外地照应着,连声说:皇恩浩荡,连这等一品的大员,还能光顾我们这寒舍,早已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心想:“怪不得人说小鬼儿难见。原来殃民的都是这些地方上的小官儿,你看这大人物就是与众不同,你瞧他多么平易近人,真是爱民如子啊。”
李钦差和手下一干人等将曹家娘子仔细看了几遍,认定就是几年前在娶亲路上丢失的、自己用五个铜钱买来的那个七姨太。李钦差顿时七窍生烟、火冒三丈,但凭着几十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练就的一身“表里不一”的硬功夫,他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意来,依然谈笑风生的寒喧了一阵,鸣起锣来,开起道来,慢慢的走了。
晚上,当老虎哥和曹老三回到家里时,曹家婆媳俩把今天发生的事细细的对他们说了一遍,一面还夸那个李钦差多好多好,当今皇上多仁多仁,正说到劲头上,突然门被谁拍得山响,曹老三出去看时,却认得是县衙里的几个当差的,叫曹老三到县衙里回话,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直等到后半夜,也没见曹老三回来。天亮后,虎女儿打发人到县城里去打听,才知道祸是因自己而起:曹老三被人告到县衙里去了,罪名是拐卖人口、抢人妻女。这一下,曹家媳妇虎女儿哭哭啼啼的,没有一点儿虎劲了。到了中午,虎女儿做了丈夫最爱吃的糕点牛舌茶酥,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引着虎娃到法院里去看夫君。到了县城一问,才知道曹老三被诬为朝庭要犯,连夜被押解到江南大狱去了。虎女儿当时就惊得昏了过去,等她睁开眼睛时,已被好心的乡亲们救起来送回家里了。这事早把虎大哥气得七窍冒烟了。瞎婆婆说:这官要害人,我们平头百姓有什么办法!媳妇啊,我们就这么将就着过吧,好在还有虎娃儿。”不想第二天县衙来了人,又抓走了虎女儿和虎娃儿,说虎女儿是私通奸夫,谋财害命。至于虎娃,说是朝中要犯的儿子,自然就是罪犯了,即是现在不是,将来一定是,因此还不如早早的捕了去。这一下,乡亲们都急了,快叫虎大哥将它瞎妈妈领到深山老林里去了,说不定,到明日又要治瞎婆婆一个生养恶子、抚育要犯的罪名了。老虎哥听了,背起曹大妈飞也似地奔进山林里去了。
曹老三在江南监狱里思念母亲、想见妻子、挂记儿子,每天以泪洗面,度日如年。虎女儿携着虎娃子在北国的县衙里整日盼望丈夫平安归来,又惦记着老母亲和虎大哥,还要忍受狱役的种种虐待,整日哭哭泣泣。到了深秋,通过三堂会审,曹老三一准被判为极刑。更糟的是虎女儿在家乡被判为绞刑,虎娃儿被判为无期徒刑,瞎婆婆又被指控为朝庭缉拿的要犯,就连虎大哥也被订了个拦路抢劫的罪名,判成了终身监禁。到了农历八月十五中秋团圆日,曹老三、虎女儿斩立决。消息传出,举国哗然。乡亲们想方设法四处寻找虎大哥,给它传递信息,都希望虎大哥能救曹家一家大小之命。
至今我们也不知道虎大哥是怎样知道这些消息的。反正到八月十五这天,江南地面忽然冒出了几十万只老虎,把江南大小驿站、城池、路口、关隘都围了个水泄不通。信息传到京城里,皇帝老儿被吓得面如土色,忙下令禁军教头带五百万伏击手前往江南围剿老虎。可那些老虎,面对强弩硬弓,个个勇往直前、毫不畏缩。五百万伏击手全军覆灭不说,更有几十万只老虎,浩浩荡荡,成群结队地朝京城而来。万岁爷吓得屁滚尿流,让军机处抄告天下,广招天下名士,说能有退围城猛虎者赏宰相职务。告示三天,没有一人应召。眼看几十万老虎就要抵达京城,整个京都大有烟灭灰飞之势。皇帝爷又颁下御旨来,说有能退围城猛虎者,佩相国印,加封万户侯。消息传到江南,有看守曹老三的两个小狱卒说:“他妈的,这人说做官,就能做官,你看如今,这老虎围了江南,又往京城逼进,万岁爷许下:谁能退了猛虎,赏宰相职,封万户候,不知何人有好福气!”曹老三听说中秋节自己就要人头落地,到了这几天,又没有了动静,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凝惑,今儿听了狱卒的话,方才明白了:这原来都是他老虎哥所为。就对狱卒说:“亲大哥、亲舅舅:我是犯罪之人,求你给上头传个信儿,说小人曹老三能退百万猛虎。”狱卒听了,以为是临死之人,没有了生路,正在胡言乱语,就狠狠地把曹老三教训了一顿,叫他老老实实地呆着。曹老三一看,这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就将头磕得鸡捣蒜似的说:“亲哥哥,亲爷爷:您就行行好,给我传个信儿吧,要是我出去了,有一日发达了,我将舍命报答您的滴水之恩啊……”这狱卒哪里听得进去?就把曹老三狠狠地打了几棍,然后大摇大摆地去了。到了晚上,监斩的一班人马又来查监,曹老三想:“今天不乘这机会出去,恐怕必死无疑了。”就从狱门里伸出手来,死死的扯住了一个当差的,大叫自己能退百万猛虎,任凭那狱卒用水火棍打得他满头满面是血,就连手指头也打折了两根,曹老三就是不揪手。这场面被监狱长看到了,就走过来问个究竟。曹老三把自己和大老虎风雪途中相识之事以及老虎抢亲的事说了一遍。对于这事,监狱长早有耳闻,只不过原来他以为是李钦差给曹老三加的“莫须有”的罪名罢了,今天听了,倒觉得还挺像一回事儿的,就糊里糊涂地上报了朝庭。当下,朝中命令,将曹老三提出狱来,让他退虎,如退虎不成,就地处死,尸骨不得掩埋。
狱卒们提出曹老三来,站在城上一看,整个江南地面,黑压压的一片,全是老虎,不要说十万、五十万,恐怕连百万都有了,领头的果然是他老虎哥。曹老三喜出望外,不由自主地大声道:“老虎哥……老虎哥……”,老虎哥听见了曹老三的叫声,以为曹老三叫它救他,正要带领众猛虎冲击城池,不想却听见曹老三叫道:“老虎哥,老虎哥,你往后退三步。”虎大哥听见曹老弟叫它往后退三步,就恭恭敬敬地往后退了三步;其它的虎见了,也都往后退了三步。曹老三又说:“老虎哥,你再往后退三步。”虎大哥又往后退了三步。曹老三又说:“虎大哥,你再往后退三步,带着你的百万猛虎,一直退到深山密林里去吧。”虎大哥立即往后退了三步,又望了望曹老弟,转过身去,带着它的百万猛虎,一直退到深山老林里去了。一时之间,江南地面、京城地域,连一个老虎影儿也没有了。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曹老三也被从狱中放了出来,当下又被任命为当朝宰相兼封万户侯。消息传到曹老三家乡,当地官员已早早地把虎女儿和虎娃子放了,并且围着圈儿说好话,一个劲儿献殷勤,直指望有一日能得到曹老爷的提拔,官加三品。
曹老三做了宰相,皇上命休假三日,回家去搬妻子老小。曹老三骑的是高头大马,后边一连三顶八抬大轿:第一顶是曹大娘的;第二顶是妻子虎女儿的;这第三顶就是儿子虎娃儿的。军牢卒手一队一队的,围得轿前轿后水火不得靠近,一路浩浩荡荡地向曹家庄而来,那场面简直和康熙帝六巡江南差不多。沿途的大小官员就像迎接皇帝老儿一样,三叩九拜的列队迎送。曹老三坐在大马背上,威风凛凛,看起来也严然一个一品大员,一点儿山野樵夫的影儿都没有。他微眯着双眼,心里美滋滋的想:“这人说来也怪,做了官就像一个当官的,没料想我曹老三也有今日!如今官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什么有什么、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黑的白的,只由你说了算。你看那李钦差,前些天还把我当罪犯,到今天,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跪在我面前叫爷爷,又从后门里送来了一千两黄金赎罪,要不是我心里高兴,还不一刀劈了他!哈、哈……”他心里高兴得几乎笑出了声来,又赶忙收住笑容,抬头看时,不觉已到了家乡的洒金桥边。那清水河水宽宽的、清清的、急急的往东流去……
曹老三正心里高兴,忽然前面大队人马停止了前进,接着就有小斯来报,说前面有猛虎挡道。”曹老三坐在马上喝斥小斯说:“百万猛虎都被我一人喝退了,今日一只鼠虎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派几个人去,拿上棍子赶走就是了。”一会儿,小斯们又来报告说:“那虎我们赶不走它,它身边还带了一个白发瞎眼的老婆婆,都站在洒金桥中间,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曹老三心想:“瞎眼老婆婆?这莫非是我母亲不成?”就赶忙催马向前去看,果然见是他虎大哥领着他母亲寻他来了,就由不得叫了一声“娘”,军卒捕快们见了这情形,知道是曹老三的母亲来了,一个个交头接耳地说道:“看我们的曹丞相,这样大的官,人又体面,如今又封了侯,还有一个瞎了眼的母亲,又有一个茹毛饮血的野兽做哥哥,岂不令人笑死了!听说他早先家里穷得连个媳妇都娶不起,咱们今天正要去接的尊夫人据说就是那大老虎抢来的李钦差的七小姨子呢。”这话被曹老三隐隐地听到了,就气不从一处来,心想:“我曹老三如今官居一品,身为王侯,李钦差见了,如鼠见猫,那老皇上也要怕我三分,我这样的富有华贵,怎么能容忍一只老虎——一个人性不通的毛片东西来做我的兄弟呢?何况还要我叫他哥哥!”这样想着,就大喝一声:“拿弓箭来!随从忙递上了弓箭。曹老三弯弓搭箭,“嗖”的一下,向虎大哥射去。不想因为自己在狱中时有两根手指被狱卒打折了,弓握得不稳,手一颤,那箭一偏,便向自己的母亲射去。曹老三那管这些,又急忙抽出第二支箭来,嘴里骂着“妈妈的”,直向他虎大哥射去。眼看那第一支箭就要射到曹大妈了,虎大哥一看,急了,就一跃而起,用自己的身体去遮挡曹大妈,不想那箭一下射中了虎大哥的心窝;虎大哥还没来得及躲闪,曹老三的第二箭早已射中它的喉咙,它疼得大叫了一声,蹦了有一丈多高,惊得曹老三身下的大肥马四蹄腾空的跳了起来,任凭曹老三怎样使劲,也笼不住那马,把个曹老三“呼”的一下掀到河流里去了。虎女儿和虎娃子听到了噩耗,急忙带着乡亲们赶到了洒金桥边,替虎大哥拔了箭、敷了伤,又与乡亲们一道在清水河里打捞了三天,也没有见到曹老三的踪影,最后只得和她母亲、儿子带着大老虎又回到曹家弯去了。
如今,这桥还在,但已不叫洒金桥了,老百姓都叫它“落马桥”。